第一章 太陽讓我不流淚

  我知道自己必須去了,是的,我必須正面處理它,我應該去做更重要的事,我將永遠忘記過去。

  但是──
  我要選擇
  一個特殊的日子

  這個日子
  其實就在我的眼前

  4月1日,這是一個玩笑的日子。
  我的存在也是一個玩笑,命運給我,還有我的那些分布在世界每個角落處的崇拜者或者非崇拜者們,都開了一個太大的玩笑。
  人生如戲,戲如人生。

  我清楚地知道,我之所以選擇這一天,就是要給看客們一個戲劇的片段──在一個全世界充滿戲劇色彩的「節日」里,我選擇一種慘烈而賭氣的煙飛煙滅的方式。

  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,它只能夠一直的飛呀飛,飛累了就睡在風里,這種鳥一輩子才下地一次,那就是死亡的時候。

  這是《阿飛正傳》里的經典臺詞。

  我已經領略了
  站在頂峰之巔的
  許多時刻
  曾經滄海難為水
  我的一生
  應該
  如何收場

  今天想來,這部電影經典的不是那只不著地的小鳥,也不是阿飛那段兩分鐘面對鏡子的獨舞(後來,很多人評論說,這段獨舞充分體現了我多年舞臺表演造就出的肢體語言魅力),而是它的預言。
  13年後的預言。
  我就是那只不著地的小鳥。
  我只能夠一直飛,飛累了睡在風里,我一輩子也才下地一次,那就是今天這個日子。

  現在,所有的都應該放下了。
  再過幾天就是中國農歷清明節,這樣的時機,最好不過。
  好的,讓我站在這個高高的樓頂上,再一次俯視這個有著「東方明珠」美譽的城市,在雨中,她依然妖嬈嫵媚,她不會因為失去一粒塵埃就黯然失色,是的,就像明天早上,太陽會重新升起一樣。

  這個世界上
  其實沒有一個人
  能夠成為
  無法替代的永恆

  某年某月的一天,那個東渡英倫海峽,西跨大西洋岸而來的留著長頭髮的約翰•列農,不也是在他40歲的時候,在自己的槍聲中倒下了嗎?雖然,今天街上有披長頭髮、唱「甲殼蟲」流行歌曲的青年,但是,在他靈魂飛升的那一刻,他是實實在在地死去了。
  我也要去了﹗

  這個世界
  讓我流下太多的眼淚
  我知道
  必須重新去尋找
  尋找一個
  不會讓我流淚的地方

  那祇有太陽
  在太陽的懷抱
  我不會流淚

  好的,那麼,就在此刻,就在這個玩笑的日子里,讓我飛升,讓我毫無征兆地悄無聲息地飛升,讓我像一只大鳥那樣從高高的二十四層的酒店樓上一躍而下,告別我曾經短暫輝煌的夢想。
  我去了。

  此刻
  樸素大地延展無際
  蘊含泥土香味的風
  迎面吹拂
  它們已吹干
  我眼裡
  洶湧的淚珠

  為什麼──
  生命的難題
  在於領悟之前
  要付出冗長的折難

  生命本來
  就是
  撲朔迷離的
  誰能一眼把它看穿

  不強求理解似的
  彌補
  只祈求一份
  不要過度的傷痛

  我從高高的24層的樓上一躍而起。
  現在,我就要用這種飛躍的姿態,與生命話別。
  雙腳有力地一躍,雙手向前伸開,我的頭髮呼啦啦飄散開來……我像一只飄逸的大白鳥,頃刻間搖搖擺擺飛了起來……
  頓感視覺的驟然開闊。

  迎風吹拂
  思維順暢
  背上有一陣陣的風
  追隨著我

  就像我的那些歌迷、影迷。

  曾經──
  他們萬花筒似的情感
  旋轉于我的四週
  讓我想起
  遙遠的世紀
  那些不惜粉身碎骨
  奔向愛情戰場的騎士
  往往最後又是背棄

  所有的都會事過境遷嗎
  所有的最終將不被看重

  我之所以選擇這個高高的樓層,是因為我已經習慣了以一種居高臨下且威風凜凜俯瞰眾生的感覺……

  我想飛的渴望
  由來已久
  我渴望剎那間
  被一種看不見的神祕力量
  推出世界


  一位路人似乎聽到了頭頂上有奇異的鳥叫聲,他無意識抬起頭來,也許,一個生命消亡前的臨界狀態,便清晰地展現在他眼前。
  因為,我清楚地看見,他「哦──」了一聲,「O」型的嘴角向兩邊扯開。然後,模糊的視角里,我感到自己搖晃了几下,似乎就砸在了一個冰冷的鐵欄上。

  我倒下去了嗎
  沒有
  這是一次真切的體驗──
  生命的從有到無
  以及
  生命的破碎和虛無

  可是
  我不存在了嗎
  沒有
  我飛升了

  飄逸的大白鳥沒有生之留戀,也沒有死之猶豫。
  在通往茫茫無際天堂的路上,我看見週圍滿是緊追不舍的歌迷影迷……他們盯著我看,眼睛里滿是不可解釋的崇拜、悲痛、同情、憐憫、悲愴……
  或者,快意與輕蔑……

  沒有回頭
  奔向太陽的路上
  我自由飛翔

  生命的落幕,竟是這樣的驚豔。
  就像我飾演的程蝶衣,穿著讓人驚豔的舞臺戲服,在拔劍自刎的一瞬,綻放出一地驚人的絢麗。
  我的許多觀眾,也就是在他拔出劍的那一瞬間,被打動,而流淚。

  壓抑不下的失望和悲憤
  遍及全身
  難道當悲劇上演
  所有的觀眾
  才換成仁慈的面容

  是的,也許,我的一生就像我飾演過的這個角色。

  原來
  感動生命驚人的絢麗
  需要付出生命的代價
  這是──
  我在飛升的時刻
  所得到的領悟

  雖然,他只有只有祇是眾多影片中的一個﹗
  但是,我所要說的卻是,程蝶衣纔是我最鐘愛的,因為,在某種角度上說,他就是我,我就是他。
  陳凱歌說︰「沒有他,就沒有《霸王別姬》﹗」
  是的,在這裡,我也可以毫無愧色地對讀者諸君說,在某種角度上,的確是我成全了程蝶衣這個角色的永恆。

  我成全了他。
  可是,為什麼我的心中依然感覺一種無奈無助的蒼涼?
  也許,我真的是被這個世界迷亂住了,就像程蝶衣被性別混淆,而終於角色竄位,致使自己愛恨撲朔一樣。
  雖然,曾經,我是那樣竭盡所有的智慧和美麗,去飾演他,然後帶著累累的心靈創傷與無奈,又抽身從角色中回到現實中來,再進去,再出來……今天,我終於永遠地出不來了,我把自己完全鑲嵌了進去。

  沒有人能夠知道,其實程蝶衣的情,程蝶衣的怨,就是我的情,我的怨,我把自己投入進去了。

  蝶便是我
  我便是蝶

  生命中曾經存在的每一處傷痕,每一處眼淚,每一處憂傷和悲憤,都是那樣的清晰,那樣的讓我無法忘懷。袁四爺賜了一條幅給蝶,那就是──風華絕代。

  一只
  風華絕代的蝶
  就是我

  縱然風華絕代,蝶卻只能是蝶,它無法飛躍滄海,它不是鷹,不是海鷗。

  我問太陽──
  這只蝶
  對一切事物的驚喜
  可是違心的造作
  它在歡笑中
  可吞下自欺的苦果

  這只蝶
  躑躅在肯定和否定之間
  它要將一生
  所有的熾熱
  變成不易動情的冷漠

  太陽啊
  請告訴我
  我怎能倖免那些
  偶然卻又必然的遭逢


  此時
  太陽之神
  已兀立我的頭頂
  他喉中低沉的呼聲
  喚醒我
  軀殼中的靈魂